花蕊夫人宫词补考
An Additional Textual Research into Madam Huarui's Palace Poe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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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关于花蕊夫人宫词的作者自北宋以来即有两说:一以为是前蜀王衍之母后小徐妃作, 一以为是后蜀之徐妃作。1946年浦江清已考证宫词为前蜀徐妃作, 但未对历史文献加以辨析。兹对文献辨伪, 并找出伪说之来源及其附会演变之情况, 补证浦江清之说, 论定所谓后蜀花蕊夫人在历史上根本不存在。Abstract: Two different views have formed about the genuine poet of Madam Huarui's Palace Poems since North Song Dynasty.One school holds the idea that the poet is concubine Xu in the late Shu while the other school believes that the poet is the younger concubine Xu, mother of Wang Yan in the former Shu.In 1946, Pu Jiangqing confirmed that concubine Xu in the late Shu is the genuine poet but didn't differentiate or analyze the historical documents.Therefore,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detect the false idea and to find out its origin and circulation, which provides complementary proof for Pu Jiangqing's idea and denies the existence of Madam Huarui (title given to petal-like beauty in palace) in the late 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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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ywords:
- Madam Huarui /
- palace poems /
- the former Shu /
- the late Shu /
- concubine Xu /
- detecting the falseness /
- complementary pro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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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北宋中期以来,逐渐传世的花蕊夫人宫词百首,实存九十八首。其作者花蕊夫人在宋人传闻中为后蜀主孟昶之妃徐氏,此说可疑之处甚多。浦江清先生的《花蕊夫人宫词考证》收入《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于1946年出版①。文中校定了宫词九十八首,经考证认为作者乃前蜀国后主王衍之生母顺圣太后徐氏——小徐妃。浦江清据宫词所记述之会真殿、重光殿、蓬莱亭、翔鸾阁、淩波殿、丹霞亭等皆为前蜀宣华苑之建筑物;又据所述之女官名,以核诸史事,“修仪”乃李玉萧,“昭仪”乃李舜弦,“婕妤”乃徐耕之孙女,她们皆是前蜀后主时之宫人:因此断定宫词之作者为前蜀国主王建之小徐妃,即王衍之生母。自此宫词之真伪始明,而此文被誉为“足以证前人之误,解千古之惑”的卓著。浦江清之文以史证诗,论断严谨,极为博雅,已经解决了宫词的真伪及作者问题。然而时过数十年,蜀中有不少学者论及花蕊夫人宫词时,因未见到浦江清之作而沿袭宋人传闻之误,力主宫词之作者为后蜀孟昶之妃徐氏,并在近年地方文化开发中成为定论而广为宣传。故甚有必要重申浦江清之说,并予以补证。
浦江清先生的考证虽然周详,但缺少对历史文献进行辨伪的工作。宋人笔记小说及诗话等著述,因是作者据传闻所记,其中之事有真实的,亦有讹误的,因此我们在使用时必须对所述史事的来源及真伪进行辨析。在宋人传说中,前蜀有花蕊夫人,后蜀也有花蕊夫人,而且她们皆姓徐,又都出生于成都附近的青城县。通过对有关史料的考察,我们可以断定:前蜀之徐妃在史料中有较确切的记载,而后蜀之徐妃乃属附会而讹传,并无其人。兹试以有关两徐妃之史料,依其成书之时间顺序考察历史之真实与传误之造成,以及以误传误的情况。
在五代时期的十国之中,前蜀国与后蜀国在经济与文化方面是相对发达的,故在历史上颇有重要的意义。唐昭宗大顺二年(891)以王建为检校司徒、成都尹、剑南西川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观察处置云南八国招抚使,唐哀帝天祐四年(907)唐亡,王建据蜀称帝。前蜀光天元年(918)后主王衍继位。前蜀咸康元年(925)后唐灭蜀。前蜀政权存在三十五年。后唐灭蜀,孟知祥为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副大使。后唐长兴四年(933)孟知祥为东西两川节度使,受封为蜀王;十一月唐明宗去世,次年(934)正月孟知祥称帝,七月去世,后主孟昶继位。后蜀广政二十八年即宋王朝乾德三年(965)宋军灭蜀。后蜀政权存在四十一年。前、后蜀主之史事自后蜀至北宋中期之历史文献均有记载。关于前蜀小徐妃之事有确实的记述,而后蜀徐妃之记述则无。最早记述前蜀徐妃之事者为后蜀时期的何光远。他在前蜀亡后著《鉴戒录》十卷,以蜀亡为鉴戒,其中详述徐后事:
前蜀徐公耕,二女美而奇艳。初太祖(前蜀主王建)搜求国色,亦不知徐公有女焉。徐写其女真(画像),以惑太祖。太祖遂纳之,各有子焉。长曰翊圣太妃,生彭王(宗鼎)。次曰顺圣太后,生后主(原名宗衍)。[1]1
徐耕之二女皆为前蜀国主王建之妃。长女为大徐妃,后主王衍即位封为翊圣太妃。次女为小徐妃,乃王衍之生母,封为顺圣太后。何光远在记述中关于二徐妃之封号未言明乃王衍继位后所封,颇有疏失。两徐妃皆有文学才能,何光远详记了她们在后主时期于成都附近的青城山、彭州、汉州和天回镇等处游赏时相互唱和之诗,且随处有刻石。小徐妃作诗,大徐妃继和。兹录小徐妃之诗八首:
早与元妃慕至元,同跻灵域访真仙。当时幸有壶中境,此日亲来洞里天。仪仗影交寥廓外,金彩声揭翠微颠。唯惭未至华胥境,徒祝升平卜万年。(《题青城丈人观》)
舜帝归梧野,躬来谒圣颜。旋登三境路,似陟九疑山。日照雄岚逈,云横积翠闲。朝修封禅礼,方俟再跻攀。(《题谒丈人观先帝御容》)
千寻绿嶂夹寒溪,登眺因知众岳低。瀑布迸春青石碎,轮菌横剪翠峰齐。步粘苔藓龙桥滑,目闭烟岚鸟径迷。莫道穹天无路到,此山便是碧云梯。(《题元都观》)
再到金华顶,元都访道回。云披分景象,黛敛显楼台。雨涤前山静,风吹去路开。翠屏夹绿水,何必羨蓬莱。(《题金华宫》)
周回云水游丹景,因与真妃眺上方。晴日晓升金照耀,寒泉夜落玉丁当。松梢月转禽楼影,柏径风牵麝食香。虔揲六铢冥祷视,唯期祚历保遐昌。(题丹景山至德寺)
寻真游圣境,巡礼到阳平。水远波阔碧,山高气象清。殿严孙氏白,碑暗记师名。夜醮古坛月,松风森磬声。(《题彭州阳平化》)
虔祷游灵境,元妃宿志同。玉香梵静夜,银烛炫远空。泉潄云根月,钟敲桧梢风。印金标圣迹,飞石显神功。满望天涯极,严临日脚穷。猿来斋石上,僧集讲筵中。顿觉超三众,浑疑证六通。愿成修偃化,社稷保延供。(《题汉州三学山夜看圣灯》)
周游灵境散幽情,千里江山暂得行。所恨烟光看未足,却趋金翠入龟城。(《题天回驿》)
以上诗歌写景细致,声韵工稳,叙事得体,偶尔表现祝国祚昌盛的愿景,足见小徐妃有较高的诗艺水平。这可作为她能作宫词之证。
北宋开宝七年(974)薛居正据国史撰述之五代史——《旧五代史》完稿,原著已佚,今本乃清代乾隆间从《永乐大典》辑出。此著第一次简述了前蜀和后蜀史。关于前蜀王衍,记述云:“衍,(王)建之幼子也。建卒,衍袭伪位,改元乾德。六年十二月,改明年为咸康。秋九月,衍奉其母徐妃同游青城山,驻于上清宫。”王衍降唐后无记载。关于后蜀主孟昶记述云:“昶,(孟)知祥之第三子也。母李氏,本(后唐)庄宗之嫔御,以赐知祥。唐天祐十六年,岁在已卯,十一月十四日,生昶于太原。及知祥镇蜀,昶与其母从知祥妻琼华长公主同入于蜀。知祥僭号,伪策为皇太子。知祥卒,遂袭其伪位。……皇朝乾德三年春,王师平蜀,诏昶举族赴阙,赐甲第于京师,迨其臣下赐赍甚厚,寻册封楚王。是岁秋,卒于东京(开封),时年四十七。”[2]由此可知孟昶之生母为李氏,降宋后同孟昶“举族”至开封,不久孟昶死去。
欧阳修于北宋嘉祐五年(1060)完成《新唐书》后,私自重修五代史——《新五代史》,记述前蜀史事甚详。关于两徐妃,记述云:“(王)建晚年多内宠,贤妃徐氏与妹淑妃,皆以色进,专房用事。”王建十一子,“郑王宗衍(王衍)最幼,其母徐贤妃也,以母得宠,立为皇太子”。王衍即帝位后,“尊其母徐氏为皇太后,后妹淑妃为皇太妃”。后唐灭蜀,唐庄宗召王衍等家族入洛阳。“同光四年(926)四月,行至秦川驿,庄宗用伶人景进计,遣宦者向延嗣诛其族。衍母徐氏临刑呼曰:‘吾儿以一国迎降,反以为戮,信义俱弃,吾知其祸不旋踵矣!’衍妾刘氏,鬒发如云而有色,行刑者将免之。刘氏曰:‘家国丧亡,义不受辱。’遂就死。”[3]欧阳修以王衍之母为贤妃——大徐妃,此记事乃误。据《鉴戒录》记王衍之生母乃小徐妃——太后,降唐后以身殉难之王衍生母即是小徐妃;同时殉难者还有王衍之妃刘氏。欧阳修记述后蜀史事甚详,关于孟昶降宋后之情形记述云:“昶至京师,拜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封秦国公,七日而卒,追封楚王。其母李氏,为人明辩,甚见优礼,诏书呼为‘国母’。尝召见劳之曰:‘母善自爱,无戚戚思蜀,他日当送母归。’李氏曰:‘妾家本太原,倘得归老故乡,不胜大愿。’是时刘钧尚在。太祖(赵匡胤)大喜曰:‘俟平刘钧,当如母愿。’昶之卒也,李氏不哭,以酒酹地祝曰:‘汝不能死社稷,苟生以取羞。吾所以忍死者,以汝在也。吾今何用生为!’因不食而卒。”[4]此并无孟昶之妃徐氏及其入宋的传奇故事。
蜀人张唐英甚有史才,著有《仁宗政要》《嘉祐名臣传》等,今存《九国志》辑本及《蜀梼杌》。张唐英志于搜集前后蜀史料,家中旧藏有《前蜀开国记》和《后蜀实录》共一百三十卷。他辨证诸家记载之误后,削去繁冗,于北宋治平四年(1067)完成《蜀梼杌》十卷,今本四卷,备述前后蜀史事。其记述前蜀二徐妃事云:
徐氏父名耕,成都人。生二女,皆有国色。耕教为诗,有藻思。耕家甚贫,有相者谓之曰:“公非久当大富贵。”耕使相其二女,相者曰:“青城山有王气,每夜徹天者一纪矣。不十年后,有真人乘运,此二子当作妃后。君之贵由二女致也。”及(王)建入城,闻有姿色,纳于后房,姊生彭王(宗鼎),妹生衍。建即位,封姊为淑妃,妹为贵妃,耕为骠骑大将军。衍即位,册贵妃为顺圣太后,淑妃为翊圣太妃,兄延琼、弟延珪皆致位太师侍中。衍既荒于酒色,而徐氏姊妹亦各有倖臣,不能相规正,至于失国,皆其致也。[5]
这纠正了欧阳修将贵妃大徐妃误为贤妃,又误为王衍之生母。徐耕之二女应出生于成都外西百里之青城山附近,所以相者言青城山有王气,因出生二女之故。太妃(大徐妃)和太后(小徐妃)《题天回驿》有云:“翠驿红亭近玉京(成都),梦魂犹自在青城。”这当是徐氏姊妹前往游青城山时,顺路回到了故乡青城县,因而在游赏将结束时,仍怀念故乡。青城为前蜀之属县,北周天和四年(569)改原齐基县为清城县,因山为名;唐开元中改“清”为“青”。青城县治在灌县(都江堰市)东南石羊镇,元代废,入灌县。张唐英以徐耕为成都人,应是徐氏原住青城,后来移居成都。徐耕曾教二女作诗,故二女甚有诗才。张唐英记述孟昶之事,基本上与《新五代史》相同,但言其生母李氏殉难,未言孟昶有徐妃之事。
从上述可见,自后蜀何光远关于前蜀史事的记述,北宋以来薛居正和欧阳修,以及北宋中期张唐英关于前后蜀史事的记述中,对前蜀两徐妃之记述已详。她们均有文学才华,而以王衍之生母小徐妃最聪慧,故两姊妹游赏时总是小徐妃作诗,其姊相和。诸家文献所载孟昶之事,皆言及其母李氏入宋后殉难,其妃刘氏亦殉难,并无关于后蜀有徐妃的记载。
关于花蕊夫人宫词的记载,最初见于释文莹的《续湘山野录》:
王平甫安国奉诏定蜀民、楚民、秦民三家所献书可入三馆者,令令史李希颜料理之。其书多剥脱,而二诗弊纸所书花蕊夫人诗,笔书乃花蕊手写,而其辞甚奇,与王建(唐代诗人)宫词无异。建之辞,自唐至今,诵者不绝口,而此独遗弃不见取,又诏定三家书者,又斥去之,甚为可惜也。遂令令史郭祥缮写入三馆。既归,口诵数篇与荆公(王安石),荆公明日在中书语及之,而禹玉(王珪)相公、当世(冯京)参政愿传其本,于是盛行于时。[6]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978)朝廷建崇文院,后又建秘阁于院内,“三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之书库皆在崇文院廊庑。王安国乃王安石之小弟,于熙宁四年(1071)以来任职于崇文院。宋神宗诏令王安国负责将蜀、楚、秦三地之民所献之书进行清理,选择其中有价值者入三馆收藏。王安国发现两张破旧纸书有“花蕊夫人诗”三十二首,乃花蕊夫人手书;它与唐代诗人王建宫词百首均写后宫之事。王安国以为舍弃了甚为可惜,遂令郭祥缮写后入置三馆。他录有副本,传示宰执大臣王安石、王珪、冯京,甚受赏爱,于是花蕊夫人诗盛传于世。文莹亲自从王安国处见到副本,并将三十二首宫词附录于《续湘山野录》。文莹之《湘山野录》及续录成书于熙宁七年(1076),此外他还在《玉壶清话》卷四里记述了后蜀主孟昶降宋后死去及其母李氏殉难之事,与欧阳修所记相同,并未言及“花蕊夫人诗”为孟昶之妃徐氏所作。我们从文莹的亲自见闻可知,北宋平定地方割据政权之后,在整理各地方文献时,发现蜀地“花蕊夫人诗”,它乃是宫词,则此花蕊夫人应是蜀宫人。当时尚难断定作者是前蜀宫人或后蜀宫人,但从前后蜀宫妃有诗才者而论,只有前蜀之徐氏姊妹。然而诗卷是在宋初平定后蜀所得,故可怀疑为后蜀宫妃所作,因此它在流传过程中易为人们因想象而加以附会。
北宋自欧阳修《六一诗话》后,以记述诗坛佚闻趣事及品藻之助闲谈、资考证的诗话陆续出现。诗话所记之诗词本事,多属传闻,真伪杂陈。在文莹《湘山野录》成书的十余年之后,元祐时期(1086—1093)的两种诗话开始有花蕊夫人宫词为后蜀孟昶之徐妃氏所作之说。刘攽《中山诗话》云:
孟蜀时,花蕊夫人号能诗,而世不传。王平甫(父)(安国)因治馆中废书,得一轴八九十首,而存者才三十余篇,大约似王建句。[7]
刘攽录了宫词两首,均见于文莹所录三十二首之内。所谓蜀之“花蕊夫人号能诗”,这只有前蜀徐氏二妃以诗才见称。刘攽因宫词乃平后蜀所得,遂误以作者为后蜀之宫人。自此之后出现的附会愈加增益。
陈师道的《后山诗话》由传闻而添加了花蕊夫人的故事:
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太祖(赵匡胤)闻之,召使陈诗。诵其《亡国诗》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太祖悦。盖蜀兵四十万,而王师数万尔。[8]
南宋时陆游已发现《后山诗话》许多记述不实,学界怀疑它非陈师道所著,或以为其中混杂有他人之作[9]。此则诗话属于编造,其明显的造伪是窜改唐庄宗太子李继岌之随军王承旨亲历前蜀灭亡而作的咏后主出降诗。诗存《鉴戒录》卷五记徐妃事后,诗云:“蜀朝昏主出降时,衔壁牵羊倒系旗。二十万军齐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儿。”诗话略将此诗改动,编造它为后蜀宫人费氏所作,又以费氏为宫词之作者。这是对流行之花蕊夫人宫词附会的故事。
时间又过五十余年,蔡絛于南宋绍兴二十年(1150)著的《铁围山丛谈》里第一次认为前后蜀有两位花蕊夫人,而对后蜀之花蕊夫人更增添了传奇性的故事:
花蕊夫人,蜀王建妾也,后号“小徐妃”者。大徐妃生王衍,而小徐妃其女弟。在王衍时,二徐坐游燕淫乱亡其国。庄宗平蜀后,二徐随王衍归中国,半途遭害焉。及孟氏再有蜀,传至其子昶,则又有一花蕊夫人,作宫词者是也。国朝降下西蜀,而花蕊夫人又随昶归中国。昶至且十日,则召花蕊夫人入宫中,而昶遂死。昌陵(宋太祖)后亦惑之。尝进毒,屡为患,不能禁。太宗(赵光义)在晋邸时,数数谏昌陵,而未果去。一日兄弟相与猎苑中,花蕊夫人在侧,晋邸方调弓矢引满,政拟射走兽,忽回射花蕊夫人,一箭而死。始所传多伪。不知蜀有两花蕊夫人,皆亡国,且杀其身。[10]
此关于前蜀徐妃之记述乃沿《新五代史》,误大徐妃生王衍,但说明花蕊夫人乃小徐妃,而以宫词之作者为后蜀之花蕊夫人。后蜀太后李氏及孟昶之妃刘氏在降宋后殉难,如果当时尚有花蕊夫人降宋,且为宋太祖纳入宫中,则国史应有记载。可见自《后山诗话》以宫词为后蜀花蕊夫人之作后,故事在流传中情节变得更丰富而离奇了。
绍兴二十七年(1157)吴曾在《能改斋漫录》里补足了花蕊夫人之传闻:
伪蜀主孟昶,徐匡璋纳女于昶,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拟其色,似花蕊翾轻也。又升号慧妃,以号如其性也。王师下蜀,太祖闻其名,命别护送。途中作词自解曰:“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陈无己(师道)以夫人姓费,误也。[11]
陈师道以后蜀花蕊夫人姓费,似乎过于荒唐,令人难以相信,故传闻中以为徐匡璋之女,号慧妃(或以此花蕊夫人名徐慧)。宋太祖平蜀后还护送她入京,而且她有获得新王朝帝王宠爱之意。《新五代史》记述孟昶之母李氏降宋后受到宋太祖礼遇,《玉壶清话》卷四记述甚详:“王师伐蜀,孟昶出兵拒之。其势既蹙,始肯齑表诣王全斌请降,即奉其母逮官属沿峡江而下。至江陵,上(宋太祖)遣使厚劳之,别赐茶药慰其母。”后蜀主降宋,宋太祖曾遣使慰问孟昶之母李氏,至京又礼遇之,并未遣使去护送孟昶之“慧妃”。可见“慧妃”之事乃出自对李氏降宋史事的附会。
花蕊夫人宫词为后蜀孟昶之妃徐氏所作之伪说至南宋绍兴时已成立,宋以后的各种笔记杂书及诗话、词话等皆沿此伪说。明代万历仿宋本《花蕊夫人宫词》又伪制王安国《蜀花蕊夫人宫词序》云:
熙宁五年奉诏定蜀民、楚民、秦民三家所献书可入馆者,令令史李希颜料理之。其书多剥脱,而得二弊纸所书花蕊夫人诗笔,书乃出于花蕊夫人手,而词甚奇,与王建宫词无异。建自唐至今读者不绝口,而此独遗弃不见取。前受诏定三家书者,又斥去之,甚为可惜也。谨令令史郭祥缮写入三馆,而口诵数篇于左相王安石,明日与中书语及之,而王珪、冯京愿传其本,于是盛行于时。花蕊者,伪蜀孟昶侍人,事在国史。王安国题。②
此序是明代刊行《宫词》时据南宋绍兴时期胡仔依《续湘山野录》所述。胡仔在复述时将“口诵数篇与荆公,荆公明日在中书语及之,而禹玉相公、当世参政愿传其本”,改述为“口诵数篇于丞相安石,明日中书语及之,而王珪、冯京愿传其本,于是盛行于世。夫人伪蜀孟昶侍人,事具国史”[12]333。明人伪制之序全抄胡仔之转述。王安国在崇文院时,其兄王安石为参知政事,王珪与冯京皆是宰执大臣。他若作序,出于对家兄和朝廷重臣的尊重,不应在行文中直呼其名,这极不符合序文用语习惯,表现出作伪手段的拙劣。胡仔所述宫词作者为后蜀花蕊夫人,是据当时之讹传,所谓“事具国史”,却不见史臣据国史之所述。然而因有此伪序,致使明代以来皆以为宫词确为后蜀花蕊夫人所作了。
中唐诗人王建从宦官处得到后宫材料,作了宫词百首。花蕊夫人之宫词乃出自蜀宫人之作,亦为百首,王安国见者三十二首,此外,宋代尚传逸诗六十六首。胡仔说:“花蕊又别有逸诗六十六首,乃近世好事者,旋加搜索续之,篇次无伦,语意与前诗相类者极少,诚为乱真矣。”[12]334他摘引了两首为伪作之例。其所谓“搜索续之”者,语意含混,若“搜索”而得,则应为逸诗;若“续之”者,则应是好事者伪作。他比较后以为“逸诗”乃是乱真之伪作。此逸诗在南宋初年已传世,浦江清就其内容及南宋人集句断定“实非赝品”,与前三十二首合并为九十八首,详加校订。从宫词所述及的宣华苑中之亭台楼阁,已可证实为前蜀之作,而最重要的证据有二。
第一,宫词第七十六首:“法云寺里中元节,又是官家诞降辰。满殿香花争供奉,内园先占得铺陈。”中国道教以七月十五日为中元节,蜀主之诞辰即此日。浦江清考证后蜀孟昶之诞辰在十一月十四日,前蜀王衍之诞辰依《蜀梼杌》所记为“咸康(王衍年号)元年七月丙午,衍应圣节”,由此推断“七月丙午”为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故此诗为前蜀之作不可否定之证。
第二,宫词第六十四首:“明朝腊日官家出,随驾先须奌内人。回鹘衣装回鹘马,就中偏称小腰身。”回纥,古代西北民族,其先为匈奴,唐德宗时改称回鹘。前蜀宫人喜着回鹘装。王衍在亡国前夕自外地游赏还至成都,宫人及百官迎接于七里亭。王衍躲入妓妾中,作回鹘队以进入城中,知唐军已逼近,掩袂位下。此“回鹘队”乃着回鹘装、骑回鹘马随驾之宫女队。此宫词及表现前蜀宫中持有的司尚,确为前蜀作品。
以上可证九十八首宫词皆为前蜀之作,描述了前蜀王衍时期宫人生活的真实场景[13]。后蜀广政三年(940)赵崇祚辑《花间集》,其中韦庄、毛文锡、牛希济、李珣、尹鹗、魏承班、鹿虔扆等均为前蜀词人。前蜀徐氏姊妹喜好文学,皆有诗才,在她们周围有不少的文学侍臣。她们与后主王衍、宫人李玉箫皆喜好作宫词,以表现宫中行乐,用于宫中演唱,故有产生宫词之特殊环境。花蕊夫人小徐妃的诗才尤高,好仿唐代诗人王建作宫词百首是无疑的。我们细读宫词,不难发现其中许多首是作者以第一人称表述的,而且显示了作者在宫中特殊的身份——太后。浦江清对此忽略了。兹补数例以证花蕊夫人宫词的作者为前蜀小徐妃,她乃顺圣太后,在宫中有很大权威。宫词第十六首:“才人出入每参随,笔砚将行绕曲池。能向彩笺书大字,忽防御制写新诗。”这位游池的有宫中才人参随并笔墨侍候,拟作新诗者只能是顺圣太后。第二十一首:“小球场近曲池头,宣唤勋臣试打球。先向画楼棑御幄,管弦声动立浮油。”这能宣唤勋臣打球,为此先安排御幄以让国主观看者,应是这位喜好玩乐的太后。第三十八首:“薄罗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板阁虚。独自凭栏无一事,水风凉殿读文书。”这是太后自抒夏日闲情。第七十一首:“宫娥小小艳红妆,唱得歌声绕画梁,缘是太妃新进入,座前颁赐十罗箱。”小徐妃与姊翊圣太妃极友好,在青城山等处游赏的诗里,她称姊为“元妃”或“真妃”,表示敬意。此首宫词里,她叙述宫中新来一位宫娥,歌声优美,因其是太妃新选入的,为对太妃表示好感与尊重之意,特给这位宫娥颁赐礼物。以上四例中前两首属“三十二首”之内的花蕊夫人亲笔之作,后两首为逸诗。这可证实原诗与逸诗皆为前蜀花蕊夫人小徐妃所作。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蜀中学术界重新发起了关于花蕊夫人宫词的讨论,皆以为宫词的作者为后蜀主孟昶之妃徐氏,或以为逸诗是好事者续成的③。关于花蕊夫人宫词的作者及逸诗的真伪问题,浦江清已考证得极为清楚了,仅欠对历史文献真伪及伪说源流的辨析。在重申宫词为后蜀花蕊夫人作之说中,其立论依据是《后山诗话》和《能改斋漫录》所述,补充《铁围山丛谈》之说,再证以宋以后的各种杂书小说及地方志之记述,以讹传讹,一误再误。然而此说并未找出新的确实的证据,尤其不能解释宫词中涉及的前蜀宣华苑景物及前蜀独有之史实,因而难以成立。竟其原因,应是未见到浦江清的论文所致。
当谈到花蕊夫人宫词的作者前蜀小徐妃时,我们不应忽略对她的评价。何光远在记述前蜀徐后之诗作后评论云:
议者以笔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所以谢女(东晋谢道蕴)无长城之志,空振才名;班姬(汉成帝宫人班婕妤)有团扇之词,亦彰淫思。今徐氏逞乎妖志,饰自倖臣,假以风骚,庇其游佚,取女史一时之美,为游人旷代之嗤。及唐朝兴吊伐之师,遇蜀国有荒淫之主,三军不战,束手而降,良由子母盘游,君臣淩替之所致也。[1]2
何光远以固执的封建礼法思想反对妇女有文学才能,并将前蜀之亡归罪于王衍母子,重复了历史的女祸观念。我们从小徐妃的记游诗和宫词来看,确可认为她是五代时期最杰出的女诗人,特别是宫词不仅细致地表现了蜀宫人的生活真实,而尤其具有历史与文化的价值。从宫词的艺术成就而言,胡仔将它与唐代诗人王建之宫词进行比较,得出的结论是:“第花蕊之词工,王建为不及也。”[12]106这即是说花蕊夫人之作已超越了王建的艺术水平,所以它成为此后宫词之作的典范。关于前蜀之亡,我们从中国整个历史来看,这种地方割据政权仅存在于中原战乱之际。当中原王朝稳定之后,必然以大力消灭地方政权以求国家的统一。在此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之下,地方割据政权在政治形势和军事实力方面皆无能力抗拒中原王朝,所以是不战而降的。我们就前蜀主王衍及其太后、太妃的游佚而言,他们与一般的帝王基本相同,这并非亡国的主要原因,而是历史的必然命运。因此,徐氏二妃并非造成前蜀灭亡的真正原因。前蜀国的三十五年间,蜀中已造成升平富庶的境况,为五代战乱时期中国一个社会经济文化繁荣的地域;所以唐灭蜀后从蜀中获取了大量的金银财富。史学家欧阳修据国史资料记述了小徐妃降唐后在途中遇难的情节,她在临刑前大呼:“吾儿以一国迎降,反以为戮,信义俱弃,吾知祸不旋踵矣!”她指责了唐庄宗的背信弃义和残暴,慷慨就义了。欧阳修以此为历史的教训,令我们为一位具有杰出文学才华的女诗人生于乱世的不幸命运而深感惋惜。
注释:
① 浦江清《花蕊夫人宫词考证》原刊1946年,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浦江清文录》收入;《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今有中华书局1985年重印本。
② 《花蕊夫人宫词》李沧苇旧藏,编入李氏《全唐诗》稿本中,为万历刊本,今存台湾中央图书馆。此序引自《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第89页。
③ 见罗树凡《也议花蕊夫人及其宫女诗》,《社会科学研究》1985年第1期;缪志明《小议花蕊夫人宫女诗》,《社会科学研究》1986年第6期;王文才《花蕊夫人氏藉辨》,《前后蜀的历史与文化》第325-3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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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五代)何光远.鉴戒录: 卷五[M]//(清)王文濡, 辑.说库.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86. [2] (宋)薛居正, 等.旧五代史: 第六册[M].北京: 中华书局, 1976: 1823-1824. [3] (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六三[M].北京: 中华书局, 1974: 793. [4] (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六四[M].北京: 中华书局, 1974: 807. [5] (宋)张唐英.蜀梼杌校笺[M].王文才, 王炎, 校笺.成都: 巴蜀书社, 1999: 211-212. [6] (宋)文莹.续湘山野录·花蕊夫人宫词[M]//郑世刚, 杨立扬, 点校.湘山野录·续录·玉壶清话.北京: 中华书局, 1984: 81-82. [7] (宋)刘攽.中山诗话[M]//(清)何文焕, 辑.历代诗话.北京: 中华书局, 1981: 290. [8]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M]//(清)何文焕, 辑.历代诗话.北京: 中华书局, 1981: 303. [9] 郭绍虞.宋诗话考[M].北京: 中华书局, 1979: 19. [10] (宋)蔡絛.铁围山丛谈[M].北京: 中华书局, 1983: 108-109. [11]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478. [12]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后集[M].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2. [13] 谢桃坊.花蕊夫人宫词试评[C]//前后蜀的历史与文化.成都: 巴蜀书社, 1993: 239-246. -
期刊类型引用(2)
1. 王育紅,孫蕊. 花蕊夫人宫詞懸疑之定讞. 古籍研究. 2022(01): 45-54 . 百度学术
2. 郭一丹. 中國學術視野中的地域文化——謝桃坊蜀學研究述評. 蜀学. 2021(02): 322-335 . 百度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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